接下来的大半天,方孟韦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他闷头摆弄着孙朝忠遗落的那副华容道,直到许一霖飘然而至,才罢了手。
“我找到兆煜了,阎君已允准了我去忘川河里陪他。”许一霖的笑容中洋溢着幸福与满足,“我是来同你告别的,这些天多谢你陪我说话。”他向东屋的方向望了一眼,又道,“也请你替我谢谢他。”
“我……我也……”方孟韦不知该如何推脱,只好偏过头低声嘟囔,“不好同他讲……”
“嗯。”许一霖含笑应声,稍稍站近了些,“我与兆煜重逢,多亏了他。若不是他来报信,我们都不知道还要彼此错失几多年岁。如此大恩,我无以为报,只能……”停顿片刻,他抬头盯住方孟韦躲闪的双眼,“你同我讲过的北平的事情,你想不想听那些故事的另一面?”
“故事的……另一面?”
许一霖颔首:“此番去阴间,正见着阎君在审一新鬼,这鬼你认得,你跟我提过他的名字的。”
方孟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诧:“谁?”
“徐铁英。”
月挂当空,清光泻地。
许一霖讲述已毕,默默地立在一旁,观察方孟韦的反应。
“他……他……”方孟韦嗫嚅着,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他在隔壁收拾行李,那个样子,却像是要去赴死。唉……”许一霖低叹一声,手指慢慢移向小桌,摩挲着华容道光滑的表面,“兆煜早先喜欢摆弄这些玩意儿,我多少懂一点。这一局,唤作‘走投无路’,是个死局,无解。难为你,居然拨弄了它一天。”指尖沿着棋子间的缝隙一路上行,最终停在“曹操”上方,“你也好,他也好,不正如局里这个‘曹操’?什么信仰,什么恩怨,不过都是借口。人若是叫自己框住了,再走不出来的。他死心眼儿,你也一根筋——你当他落了这副华容道在这儿,真是叫你解的?”
经这一句提醒,方孟韦如梦初醒,立刻伸手去取那华容道,慌乱间却将整副棋盘一下子打翻了。“曹操”乘此良机从包围它的众“兵将”中松脱了,几个翻转,滚落在方孟韦脚边,它背面刻着的一行小字恰在此时展露了出来——
吾之一生 未曾言悔 未尝言愧 未能言爱
东屋里,孙朝忠环顾四周后确认,没有什么遗忘的东西了,便轻轻合上皮箱,顺手理了理衣襟。
如果不是方孟韦破门而入,他马上就要离开了。
“你要去哪儿?”方孟韦张口便问。
孙朝忠还是那句话:“这不干你的事。”
“你说过,我想知道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可我还没有问!”方孟韦一把夺下了他手中的皮箱,“徐铁英是你杀的?”
孙朝忠一愣,惊讶地看着他:“……是。”
“你是铁血救国会的人?”
“是。”
“你们铁血救国会救不了国就想殉国吗?你留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绝笔?那为什么又要把它藏在‘曹操’的背面?你是想我看见,还是怕我看见?”
他逼视孙朝忠,终于在那张冷漠如万年寒冰的脸上寻到了一抹期待已久的松动。
“‘未能言爱’?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想学你亲戚跳忘川河,然后泡在里面等我?你想都别想!我才不陪你跳呢!我要你陪我活着!”
“孟韦……”孙朝忠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方孟韦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你知不知道忘川河是个什么地方?你得在里面泡一千年才能再见到我……”
记忆中那双沐浴在暖黄色灯光中的眼睛与现今这双直视着自己再无迷雾遮蔽的眼睛重合了。方孟韦迎上去,双臂环住了孙朝忠的肩背,给了他,也给了七年前那个在寒风和雪水的双重袭击下瑟瑟发抖却仍傲然挺立的少年,一个迟到的拥抱。
“你是不是傻啊……你不冷吗?你不疼吗?”
“除了信仰,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我。”
方孟韦感觉到,孙朝忠的手臂慢慢环上了他的腰,于是将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
“不管你要去哪里,做什么,我都会跟着你。”
“我也许,这辈子都会对木兰和崔叔心怀愧疚……”
“即便如此,你也别想让我再放开你。”
他的脸埋在他的肩头,他的吐息呵在他的颈侧。
“那就……永远都不要放开。”
他终于等到了他的回答。
两日后,铁路线恢复畅通,护送叶碧玉母子三人乘车去香港的,却不是方孟韦,而是一个眉目和善的中年人。
“我姓刘,叫我大刘就好。”中年人说。
“小方叔叔去哪里了?”平阳眨巴着大眼睛问。
大刘没有回答,意味深长地望向窗外。
天大地大,何处是家?
就算这世上找不到我们的容身之处也没有关系。
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羁绊一生者,是谓尘缘。
END